今天,沈西城在社交平台上说:倪大哥今午走了。
他说的倪大哥,就是倪匡。香港四大才子之一。
一晃,四大才子已经走了三个。
年,黄霑离开。
年,金庸离世。
如今,倪匡也走了。
真是人生无常,物是人非。
但倪匡对生死,向来是看破的。
金庸去世时,有记者曾联系倪匡,问他有没有想说的。
倪匡回复说,人到了年纪,必然要面对死亡。不必过分悲伤。
他对自己的生死,也非常豁达。
经常有人问倪匡:“今年贵庚?”
倪匡就笑嘻嘻地回答:“如果现在走,就是八十三了。”
问的人怔住,脸一阵青,一阵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就乐得不行。
别人忌讳生死,他可不忌讳。
他说,“活够了,还不死?等什么呢。”
又说,“人生一过六十,每一天都是赚到的。我已经多赚了23,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了。最紧要的是,一天活得比一天快乐。哈哈哈哈。”
有一回,他和蔡澜谈到人生本质之类的事。
蔡澜说:“人生真好,没有痛苦更好。”
倪匡不以为然:“肉体上的痛苦避免不了,精神上的痛苦只是一种感觉,你不要去感觉这种感觉,不就行吗?你来我母亲的葬礼时,一走进门就听到我哈哈大笑。”
母亲葬礼上都能开怀大笑的人,要么太缺心眼,要么活通透了。
倪匡当然不是前者。
他是出了名的开心果,鬼灵精。
一天到晚乐陶陶的。经常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话是:“这个很好玩儿,那个很好玩儿。”
到处都是可以玩的事。
他玩美食,玩棋,玩鱼,玩鸟,玩风玩雨玩酒玩戏玩文艺,什么都玩,什么也都玩得痴。
有一段时间,他在养花。
蔡澜去找他,倪匡正坐在一盆花面前,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花骨朵。
蔡澜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疯了。
倪匡问:“你看过花开吗?”
“当然看过。”
蔡澜以为,他要来点儿文艺式抒情,正摆好姿态等他酸。
没想到,他不过是在跟花斗气。
“我说的是真正的开花那一刹那。”倪匡说,“种了这么许多花,看花苞慢慢长大,正当它要开时,我一转头,波的一声,花就开了,把我气死。所以有一天我决定盯住它,盯到它开放为止。”
然后,那天倪匡对花坐下,一看看了四个小时,终于花朵乖乖地开给他看。
他养鱼的时候,自称“倪九缸”。
意思是有九缸鱼。
其实远远不止。
他不仅养各种观赏鱼,还养食人鱼。
倪震小的时候,有一次摔了一跤,被碎玻璃割破了一片皮肉。
倪匡一看,还没去抱儿子,就拈起那片肉,就扔进鱼缸。“我想看食人鱼到底吃不吃人肉。”
真是没辙了这人!
倪匡生得矮。
有一阵子,香港流行喇叭裤。他也想穿。
跟朋友一起去店里,说要买喇叭裤。
店员量了他的腿长,把喇叭裤脚一截,就不喇叭了。倪匡很不开心,“为什么我的裤子就没喇叭?”
试了十几套,都没一套合身的。
店员在货仓里找了半天,找出了腿最短的一条,一试,简直就是量身定做的一样。
倪匡开心得不得了,问:“怎么能找出这么合身的裤子呢?”
店员说:“哦,我想起了,是一个明星七改八改之后订下,结果他没来拿。他好像姓曾的,对了,叫曾志伟。”
倪匡放下裤子就走。
不穿了,伤自尊了。
几个朋友在后面笑得踉踉跄跄,肚子疼了半天。
这就是倪匡的生活态度。喜欢了,马上做,不管结果如何。
他说过一句话,“当金钱可以买到快乐时,飞扑去买。”
他还说,“不要违心,就会开心啦!”
因为一直在跟随内心而活,他本真又天真,快活又有趣。
所以有人就说,金庸笔下的老顽童,原型其实就是倪匡。
倪匡贪美食、美酒。
有好东西上来,他会先吃最好的。
不像一般人,从差的开始,吃到后面,才越来越甜。倪匡不这么认为。他说:“谁知道会不会吃到一半死掉呢?”
他吃得讲究,也挑。爱吃鱼,不爱广东汤。
他说:“那种什么猪肺大地汤,黑漆漆的,上面还飘着白颜色的腐肉,怎么咽得下口?”
当下就有一帮人想作呕。
他到了美国后,住在三藩,家里特别大,别的没有,买了几个大冰箱,装满了食物。
有一回,倪震到美国找他。
倪匡看他来,说:“大老远地来,你也不好意思空手是吧,家里要是有个洗碗机挺方便的......”
倪震就吭哧吭哧地去买,去安装。
装好了,倪匡又说:“只做一件事,好像也不太够,是吧?”
倪震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再……再买……一架……一架传真机吧?”
倪匡就笑了。
他好美色,好美食,好美酒。尤其是好酒,是出了名的。
有一回,他去见琼瑶。琼瑶说:“我要送你一点好东西。”
倪匡说:“那就来点,世界上最名贵的液体,以法国出产的最为著名。”
琼瑶想了想,给了他一瓶法国香水。
倪匡非常不开心。
长吁短叹:“我说的是法国白兰地啊呀!”
因为酒,他和古龙成为挚友,一到台湾就混在一起,两个酒鬼,天天宿醉。
他说,古龙喝酒,是用倒的,不是用喝的。后来因酒出了事。古龙英年早逝。
倪匡伤心不已。三天说不出话。
他说,“古龙太可惜,他死时仅48岁。他绝顶聪明,大家一起测智商,他多,我60多。”
后来为纪念挚友,他买了48瓶白兰地,放在古龙的棺木中陪葬。
但守夜那天,他哭着哭着,哭得口渴。
又觉得古龙一个人喝酒会寂寞,就打开瓶盖,叫上大伙,一起陪古龙喝。
喝到后来,几十瓶酒都喝完了。
棺木里只剩下48只空酒瓶。
气得古龙死了,都大口大口吐血。
这个事是他自己在节目上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倪匡说世界上最好喝的酒,不叫XO,不叫伏特加,不叫人头马。叫“再来一杯”。
但喝酒,也要注意方法,所以他一直劝别人不要空肚子喝酒。
“会伤身的。”他说,“最好先来几杯啤酒,打打底。”
他和朋友在一起时,大家管酒叫杀虫水。杀肚子里的酒虫。
还说过一个故事,曾有贪酒之人被绑在树上,不远处有一坛酒,酒虫就从喉咙里钻出来,爬到酒坛那里去了。
这种故事,也只有他们这种人想得出。
他重酒,更重朋友。
每每酒席散场,各分东西,他就说:“每次告别,我都当成再见不到,下次你们来的时候,我更高兴。”
倪匡是作家。
他说,“有人叫我写自传。我的自传三百字就可以写完。我从年来香港快50年了,这50年除了写稿,还是写稿。”
写科幻,也写武侠。
写得贼拉快,几天就能写一部。
同时铺开几十张稿纸,一小时,全部写完,最多时一天写几万字。几天下来,一部长篇武侠,就终结了。
“最多的时候,有多少篇?”
倪匡说:“每天十二篇连载的小说,四五个专栏。”
蔡澜说他是写稿机器,速度上无人能及。今天日更的自媒体,恐怕个个都要自愧不如。
写完了,他也不恋战,又继续到处溜着玩儿。
别人问他写的是真事,还是假事。
他哭笑不得:“没有什么真的、假的;只有好看、不好看。”
有段时间,金庸要去欧洲出差,存稿不够,就让倪匡代笔,在《明报》上续写《天龙八部》的连载。
担心倪匡瞎搞,就下了一条死命令:不准把主角写死。
回来一看,肺都要气炸了。
阿紫竟瞎了,还来了个游坦之各种纠缠。
金庸两眼一黑,老血喷都没空喷,马上想方设法,把阿紫的眼睛救回来。
后来质问倪匡:“你搞什么呢你?”
倪匡装无辜:“我听你的话,没写死啊。”
“写瞎是几个意思?”
倪匡摊手:“江湖险恶,打打杀杀在所难免的嘛......”
气归气,骂归骂。
倪匡和金庸可以说是一辈子的好友了。
周末的时候,他们偶尔还会一起打麻将。
但倪匡这个调皮鬼,打麻将也不安分。
有一回,他们又在一起玩方城之战。
第四圈之后,开始算筹码。一算,四个人都少了。
金庸就说:“倪匡,我也不用你请客,赢就赢,何必藏起来,让大家算半天都算不出来。”
倪匡说,我没有啊。
然后忽然脸色变色,瞪着金庸后面空荡荡的地方,大声叫:“筹码就在你身上嘛,放下来,不要害我们半天。”
过了一会儿又算,筹码对了。
金庸问:“你刚刚是跟我讲话吗?”
倪匡说:“不是啊,刚才你身后站著一个人,还笑眯眯的拿著我们的筹码在手上玩,我不凶他,叫他赶快还给我们,他是不会还给我们的!”
金庸被他吓了个半死,赶紧说,不打了,不打了,散场回家。
倪匡恶作剧的事儿,岂止这一桩。
蔡澜有一度想在《明报》上开专栏。
但这难比上青天。
金庸把副刊看得跟儿子一样重,稿子篇篇都是自己约来的,根本不用外人的稿。
何况开专栏。
蔡澜就去找倪匡,让他想办法。
倪匡说,这我可没法子,金庸把副刊当宝贝,这事儿哪成。
蔡澜就再求。
“倪兄,你都办不到,就没人办得到了。事成之后,好酒尽享。”
倪匡眼珠一转,说,也不是不可能,“期诸三月,必有所成。”
接下来,他遇见金庸一次,就狂夸蔡澜一次。
再遇见一次,再猛赞一次。
金庸本来还不感兴趣,在这种恬不知耻的夸赞下,慢慢动了心。“蔡澜是谁?哪天约了见一见呗。”
倪匡脸一板:“那哪行,人家很忙的。”
结果换成金庸各种央求。
倪匡说,好吧,看在你求贤若渴的份上,我帮你们约一约。
约了一见,金庸非常恭敬,“能否有幸请蔡先生在鄙报开个专栏?”
蔡澜大喜过望。
此时距离他求倪匡,不过两星期。
还有一个画漫画的,想涨点儿稿费。就成。也是求倪匡。
倪匡问金庸:“XX这画,好吧?”
“好。”
“那怎么着也要涨个吧。”
“那怎么成,最多涨1。”
“行。”
你看,在倪匡的小狡黠下,金庸一次又一次入坑。
但倪匡对金庸是真爱啊。
他是金庸的头号粉丝,很多书年年都重温,次次有收获,光评论金庸的书,就写了五本。
他说:“金庸小说研究是我首创的。”
有一回,梁羽生写了一篇文章,谈金庸的小说。语气似乎不太好。
作为金庸粉头,倪匡大怒。
立刻操笔,就在报上大骂梁羽生。
金庸对倪匡也是很宽容。
他知道倪匡有才,也知道倪匡怪里怪气,凡事能忍则忍。不能忍,又说不赢,他也有绝招。
那就是写信。
倪匡说:“我从来不曾见过有一个人像查良镛那么喜欢写信的人。”
有一回,倪匡想要加稿费。
金庸懒得理他。
倪匡不依不挠,在一个饭局,逮着金庸就叫:“你《明报》赚了那么多钱,给我加稿费啦小气鬼。”
金庸哭笑不得,就说,行行行,加!
结果加了5%。
倪匡气得要死,把我当叫花子呐。
然后打了个电话给金庸。倪匡说话又快,鬼主意又多,金庸还嘴都还不上。
金庸没辙,使出杀招:“这样吧,我给你写信吧。”
倪匡一听,两眼一黑,“死了死了。”
因为金庸说不过,但写,没有人写得过他。
这不,金庸写了一封十几页的长信,从大局啦情义啦经济形势啊责任感啦什么的入手,说得倪匡哑口无言,彻底写掉了倪匡的那点邪念。
有时候看他俩,真的是笑都要笑死。
还有一回,倪匡写了个小说,叫《地心洪炉》。结果出了一岔子。文中说卫斯理在南极,杀熊吃肉,剥皮取暖。
有一位很轴的读者就不乐意了,写信质问:“为什么卫斯理会在南极杀北极熊?”
倪匡无言以对。
后来这孩子不依不饶,不断写信问问问。
“你倒是说话呀?”
“怎么滴,哑巴啦,没脸见人啦?那就不要封笔吧,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倪匡没辙,愤然回怼:“南极没有北极熊,世界上也没有卫斯理。你较真个鬼啊?”
这种回应当然不能服人。
这孩子接着又给金庸写信:“为什么倪匡那蠢货会说南极有北极熊?你解释解释?”
金庸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没办法,只好打圆场,说:“南极原本有北极熊,被卫斯理杀死后就没有了。”
真是服了你们俩!
后来倪匡被蔡澜忽悠着去拍戏。
倪匡说:“不拍。”
蔡澜说:“现场有一屋子路易十三。”
倪匡说:“什么时候拍?”
拍的那天,倪匡先干掉了一瓶酒,但说话居然不大舌头,也不口吃,对白清清楚楚。
但这时到了内心戏时候,导演急了:“匡叔,演戏啊,演戏啊。”
倪匡当时戴着口罩,就嚷:“戴着这种口罩,怎么演嘛?”
“用眼睛演呀,用眼睛演呀!”
倪匡扯掉口罩,骂:“你明明知道我眼睛那么小,还叫我用眼睛演戏!你不会去死!”
还有一回,倪匡演一场打架的戏,要被一个人踢一脚,然后滚下楼。
导演说:“让替身来吧。”
倪匡说不用,“我胖的像一粒气球,滚下去一定好看!”
就真的从楼梯上咕噜噜滚了下去。
后来他演戏上了瘾,就一直在各种剧里客串。可惜一直都是演些什么嫖客啦、猥琐男啦。
有人就向倪太告状,说:“蔡澜叫倪匡演作家也就算了,叫他演嫖客,简直是污辱了大作家。”
倪太不以为然:“倪匡扮作家、嫖客,都是本行。”
倪太是大美人。
当年倪匡刚到香港不久,去联合书院读新闻系,读了一段,就不再读了。
但在那里认识了倪太。
“很靓的,她到现在都很靓。”然后就把倪太泡了。
他嘴巴甜,特别会撩。
哪怕现在七老八十了,还是叫倪太“珍妹妹”。
有段时间他在美国,倪太在香港,他孤单难耐,就打电话给倪太撒娇,说要“寂寞费”。
倪太也依他。
两人一直像初恋一样。
他一生之中,多随性而为,不像金庸严谨,也不想太正经。他就是觉得,怎么快活怎么来,做人一定开心。
他说,上天造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本事,不要硬来。
当年他刚到香港,去炒黄金,炒股票,亏得裤子都没了,也是哈哈大笑。
后来写作,也是图能赚钱。
能赚钱,就能买快乐。
蔡澜有一次问他:“你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做的。”
“也不一定做得到。”倪匡难得正经一回,“做人,做不喜欢做的,很容易。要做自己喜欢的,真难!”
但在这条“难”的路上,他一路笑着,闹着,解构着,开怀着,将“难”硬生生变成了“又”“佳”。
又生妙趣。终成佳话。
如今,倪匡已经离开。
又一个时代符号,成为历史。
但我相信,他会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在临别之时,了无遗憾:告诉他们,我度过了幸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