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滑稽大师周柏春先生百岁诞辰,我想起20年前对他一次印象深刻的采访。
一个冬日,我们走进江宁路的周府,只见周先生和子女们欢聚一堂,笑声朗朗,于是,凛冽的冬日也有了几许温和的春意。在周先生的长期熏陶下,子女们遗传了他的幽默基因,他们自称“倒挂眉毛小眼睛,嘀嘀呱呱的周派风格”……周先生则用慈爱的目光抚摸子女,眼睛里全是关不住的甜蜜。
我从小就爱看姚(慕双)周(柏春)的滑稽戏,这对滑稽兄弟(周柏春原名姚振民,从艺之初,改随母姓“周”,名“柏荫”,谁知姚慕双在电台一时口误,说成“柏春”,于是随着电波不胫而走,从此“周柏春”的大名传遍大街小巷)一直是上海滩市民的“开心果”。现在能够对周先生近距离采访,绝对是件赏心乐事。只是考虑到周先生已是耄耋之年,我们总想拍得快一些,让他能早点休息。周先生有长者之风,非常配合,不料那天我们却是鹅行鸭步进度缓慢——其源就出于我们动辄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直接影响采访速度。
毫不夸张地说,从踏进周府开始,我们的笑神经一直被周先生撩拨得异常亢奋,而他本人突梯滑稽的趣事简直俯拾皆是。
比如,周先生的一次逃票经历。那天,他去拜访挚友话剧名家乔奇,上了公交车,才发现出门匆忙身无分文。情急之下,他只能羞答答地对售票员撒了个谎:“对不起,我乘错了方向,请侬让我下车吧……”公交车半途不能停下,而到站时已离乔奇府邸不远。他暗暗高兴。车刚停下,他就快步下车。售票员这时才发现:“咦,迭个人哪能介像周柏春啦!”他充耳不闻,只是一路小跑……说起这件逃票往事,周先生低眉顺眼,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乖小囡,一副可怜兮兮的腔调。
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在新戏《红姑娘》中反串女角,为了检验自己男扮女装是否合格,他竟身披海虎绒大衣、颈围花丝巾、足穿高跟鞋,袅袅婷婷上街了,居然被一位看走眼的男士“铆牢”,不仅对他盯梢,而且语言挑逗。说到这里,80岁的周先生用手掩口,轻声细语,扭动身躯,小眼睛还向我们频频暗送“秋菠”——“秋天的菠菜”,那副嗲溜溜的样子,叫人捧腹大笑。他虽然被盯梢吓出一身冷汗,但又很感欣慰,因为这无疑是观众对他男扮女装的肯定,因此上台演出有了信心。
当然,对周柏春来说,台下出出洋相倒也罢了,最怕台上出现纰漏。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有一次在台上发生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手枪”走火事件:当时,他拿一把手枪,对姚慕双演的“特务”开枪,不料火药受潮没有打响,于是,他装模作样地检查“哑巴”手枪,正当他察看枪管时,枪声突然响了,他急中生智,加了一句台词:“不怕,我有避弹功!”观众以为这是剧中原有的噱头,反而报以热烈的笑声和掌声。
照理,周柏春是在笑声中成长和成名的,笑声无疑是对一个滑稽演员最好的赞美。可是,在几十年的滑稽生涯中,他却有唯一的一次苦苦哀求观众不要笑的尴尬经历。那是在年,他应著名导演桑弧之邀,客串电影《子夜》中一个既可憎又可怜的周老板。在拍摄片场,当这个“周老板”向罢工的“工友们”打招呼笼络感情时,不料这些群众演员都是他的“粉丝”,还没等他开口,已经个个笑得七歪八倒。拍了两次,均因众人笑场而停止拍摄。桑弧怒气冲天,甚至口气严厉地发出最后通牒:“再笑,统统换人!”周柏春也急火攻心,“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刻他只得连连作揖,苦苦哀告:“求求各位不要笑了,请侬帮帮忙!”……谢天谢地,第三次拍摄总算“OK”,而此时周柏春早已汗湿衣衫,水滴罗巾。
周柏春语速很慢,叙事幽默,而且信手拈来,出口成趣。如问他有多少门生,他答:“一败涂地”(一排徒弟);他形容自己眼力极差为“目中无人”;在香港宾馆里开错莲蓬头被冷水浇成“落汤鸡”,他自嘲为“出水芙蓉”;洗澡时因不会使用照明电器只能“斯里兰卡”(水里滥揩)……
采访一结束,我们赶紧向周先生告辞。谁知为人随和的他在礼数上却毫不苟且,硬要把我们送到小区门口。道别时,我屏牢笑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周先生,侬害得阿拉几个人肋排骨痛得要命,我要向侬索赔。”周先生还是那副温吞水的脾性,笃悠悠、糯嗒嗒、笑眯眯,吐出12个字:“打煞人,要抵命;笑煞人,不判刑。”
谨以此文向周柏春先生的在天之灵致意。(潘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