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刚出生时,皮肤粉嫩粉嫩的,圆圆的脸、小巧的嘴,妈妈钟欣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哭了,“太像她爸爸了”。
那天是儿童节。爷爷彭清柏守在病房外,一遍遍地翻看她出生的视频,紧锁的眉头舒展了,露出久违的笑。当天上午,他赶到十几公里外的九峰山革命烈士陵园给儿子报喜,“银华,你放心,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好的……”
陵园清幽静谧,翠绿的松柏树下,是一排挨一排的新墓。其中的一块,年轻俊秀的头像,底下铭刻着金色的碑文,“烈士彭银华,永垂不朽”。
彭清柏想,等六一长大了,他要告诉她,爸爸是名医生,年2月20日逝于新冠肺炎。
年12月初,彭清柏抱着小六一玩。本文除特殊标注外,均为受访者供图永远的怀念从租住的房子到陵园要转两趟地铁,再换乘公交,车程近两个小时。这条路线,彭清柏走了许多次。
56岁的他头发花白,胡须、眉毛也染上霜白,眼睛却总是红的,似乎有化不开的愁念。老伴禇环香说他,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心里话,他都留着跟儿子讲。年底,武汉第一场冬雪落下前,他又买了些纸钱,一篮素雅的白菊,装了几个苹果、橘子、梨来看儿子了。、
彭清柏去烈士陵园看望儿子。澎湃新闻记者朱莹图“银华,我们都很想你……小六一会笑了,晚上睡得很好,白天睡20分钟就醒了,总要人抱着出去玩……”他声音哽咽起来。每次来,说的最多的就是六一。她是家里的“开心果”,那么爱笑,张着还没长牙的小嘴;虽然才半岁,已经很机灵了,玩具放手边,马上伸手去抓;她不哭不闹,吃饭也乖,毫升的奶粉,咕隆咕隆几分钟就消灭了。
看到她,彭清柏就会不自觉地笑。他恍惚觉得,六一是儿子生命的某种延续,她代替他来到他们的生命中,带给他们快乐,抚慰他们的心伤。
生活又有盼头了。
年7月底,彭清柏在武医院(以下简称“江夏一院”)附近租了套房,和妻子、儿媳一块照顾六一。这本是计划中的事。年9月钟欣怀孕,他们便想着,要来帮忙带孩子。
妻子褚环香做得一手好菜,从前帮50人的团队做过两年饭。灶台上的菜热气腾腾,褚环香从阳台往外望,不远处就是彭银华生前工作的江夏一院。她常常生出错觉:儿子马上要回家吃饭了。
要是他还在该多好啊……褚环香抹了把眼睛,轻轻地摇着婴儿床,六一正望着她。“小六一快点长大,奶奶做饭给你吃。”儿子走后,她的头发白了大片。
褚环香给六一穿鞋子。澎湃新闻记者朱莹图夜里睡不着,彭清柏会独自去到江夏一院,他想知道,儿子以前上班要坐几站地铁、出站后要走多久、路好不好走。上到30楼,他一间一间的病房看过去,想象着儿子在这里工作的情景。下电梯时,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了。去年12月初,彭清柏和妻子回了趟湖北云梦老家。从前,儿子再忙也会送他们上车。妻子拉着儿子,有说不完的话,他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父子俩最后一次在车站见面是年元旦。彭清柏从上海回到武汉,彭银华接他到钟欣家,商量结婚的事,两家约定在正月初六,女方家办婚礼,初八在男方家办。
饭后,儿子陪他们散步,说起自己工作几个月,病人都很信任他,感觉蛮好。彭清柏和妻子很开心,让他对病人热情点。
1月5日,彭银华把他们送回老家,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彭清柏还没起床,就听到他在门外说“我走了”,还要赶回武汉上班。
彭清柏叮嘱,路上慢点。他说知道了。
那是父子最后的对话。
这之后,彭清柏和妻子忙着筹办婚礼,买烟酒、对联,红包里的零钱换好了,结婚要用的硬币也存齐了,婚礼上说的祝词也拟好了……就等着婚礼那天。
未完成的婚礼
这场婚礼,钟欣期待了很久。
她和彭银华相识于年。那时,彭银华在江夏一院“”出急诊,她是护士,两人经常搭档。
高大、憨厚、话少,是彭银华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同事们觉得他俩般配,彭银华也对她有好感,但她觉得他“书生气重、不懂浪漫”,一开始没答应。
让她动心地是年1月那个雨夜。她和彭银华接到急救电话后赶往江夏殡仪馆。车门刚打开,几十个人围上来,将一位面色苍白、七孔流血的患者强行抬上车。钟欣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愣住了。
原来,患者已被判定临床死亡,但家属认为他还有体温,情绪十分激动。上车后,钟欣准备给患者做心肺复苏,彭银华知道她害怕,说我来。
这场纠纷闹到了警局。凌晨三四点,两人去做笔录,彭银华安慰她不要害怕,看到什么照实说就行。她心头一暖。
三个月后,一次出车返回途中,彭银华买了束香槟色的玫瑰花,把她叫到办公室,当着同事们的面告白。同事们在一旁起哄,喊“答应他答应他”。
在钟欣记忆里,那是彭银华做过的最浪漫的事。玫瑰花钟欣后来放在卧室,一直舍不得扔。
两人是彼此的初恋,感情很好,经常一起逛街、爬山。钟欣回忆,彭银华勤勉、上进,备考执业医师证时,书总是随身带着,一有时间就抱着书看;医院规培学习的三年里,他利用休息时间兼职跑“”,有时要跨省、路途遥远,连着几晚不能睡。钟欣心疼他,他说自己年轻,扛得住。她知道,他是想多攒点钱。
年11月30日,钟欣生日那天,两人领证了。求婚是逛街时说的,“感情比较稳定了,领证吧”,彭银华说。他想着,婚礼等手头宽裕些再办,办一个体体面面的。
早在年4月,彭银华和钟欣就拍好了婚纱照。那时,他还在规培,每月工资只有三四千元。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母以前在老家摆摊卖干鲜,父亲年中风后,左手没力气,干不了活,每天要吃六七种药,药费每月上千,母亲也有高血压,在上海帮大儿子带孙子。钟欣家也不宽裕,钟父在厂里打零工,母亲帮人做家政,大她一岁的哥哥还没成家,一家人住在江夏一栋老房里。钟欣卫校毕业后,在诊所、医院工作过几年,年才去江夏一院,收入也不高。
他们只能靠自己。彭银华拼命工作,想攒钱买房,节假日大都在工作中度过。
彭银华生前发的朋友圈年6月规培结束后,彭银华成为江夏一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医生。钟欣怀孕后辞职了,担心上夜班身体吃不消。彭银华爱热闹,想趁过年亲戚都在,给妻子一场温馨浪漫的婚礼。他特意加班,想为婚礼空出假期,年1月15日,两人还在讨论婚礼流程和证婚人的事。
疫情来了。从医院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确诊,到组建隔离病区,彭银华一直在忙,晚上十一二点才到家,后来干脆住到了科室。
彭银华在疫情期间的工作照。年1月21日,他所在的呼吸三病区成为第二批隔离病区,收了30多个病人。这一天,他告诉父母,想推迟婚礼,等疫情结束。彭清柏觉得,什么都能推迟,结婚不能。到第二天,儿子还是说形势严重,不能结婚。钟欣理解丈夫的决定。但她没想到,这个延期的婚礼,再也不能如期举行了。
那两天,彭银华和同事没日没夜连轴转,白天发热门诊涌来多个病人,需要安抚沟通,晚上回到科室,来不及吃饭喝水,要连夜收治病人,有的病人情况恶化,还要参与抢救。其他科室同事来支援后,他仍然坚守一线。
最后一次回家是除夕。钟欣记得,那天丈夫看上去状态不太好,他说自己发烧了,可能是过度劳累,晚上七八点就一个人钻进小房间睡了。
第二天早上7点多,他说半夜烧到了38.8度,医院检查。钟欣母亲煮了饺子,他没胃口吃,打包了一份。
走的时候,他安慰钟欣,自己很快会痊愈,等好了还要全身心投入工作,让她好好养胎。钟欣嘱咐他好好休息,“我和宝宝会等你回来。”
彭银华穿着那件绿色派克服出门,再没回来。
“我一定要活到见他”
几个小时后,钟欣收到丈夫发来的消息,“还是中招了,病毒性肺炎。”
彭银华肺部感染,高烧39.6度,浑身酸痛、头晕、心慌,输液后体温才降下来。那天,他说,想看看孩子。钟欣拨通了视频,说宝宝现在好活跃。“为了让小孩接受胎教,我会早点回去的。”彭银华信心满满。
两人每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