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人人手里有玫瑰

  我们这座城市叫“里”的巷子就这一条,叫榆树里,多少有些怪异。“里”是江南一带对巷子的叫法,我们就叫巷,比如战斗巷、柳树巷、老井巷、前进巷、头道巷、二道巷、三道巷等等。了解了我们这座城市的历史,就不觉得怪异了。历史上我们这里做官的多是外地人,尤以南方人居多。清朝末年的一任官员,是苏州人,府邸就在榆树里。榆树里的名是不是他取的,没人说得明白。前些年,府邸还在,后来坍塌得厉害就拆除了。里、巷、胡同都是狭窄的小串道,只能走人,但后来的榆树里却不是只走行人的小巷,几年间的扩展和断头路打通,成一条街了,名字当然也不是榆树街,而叫傍府街。此名自然有出处,因为街旁有一明朝府邸,那时候我们这座城是庆王府,府邸建筑不在了,只剩下片言只语的记载。前几年,因为规范街路名号,东西为路,南北为街,榆树里就成了湖畔路。因为这路上有一个湖,不大,名字也没创意,叫小西湖。

  在人们的记忆中,榆树里是没有栽过榆树的,现在街道两边矮小的金叶榆,是前几年城市争创宜居之城大搞美化时才栽下的。记得早先的时候,这里还荒凉,有些沙枣树、钻天杨,后来沙枣树全挖了,成排成行全栽了钻天杨。钻天杨长得快,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是高大魁梧、叶如手掌,风掠过,似掌声雷动。可是忽然一场森林灾害降临——天牛吃树,钻天杨成了天牛包,伐倒打开,树身只裹一张皮,里面已经空了,成了天牛孵化的巢窠。天牛幼虫有小拇指头粗细,捉来喂鸡,鸡都吓晕了。再栽树,就全都换成了国槐。

  街角靠东是一排门面房,我们的主人公是几位老住户:老顾、老王、老赵、老余都住在这里。老顾开小卖店,现在叫超市了,老王开户外用品商铺,老赵开五金商店,老余开拉面馆。他们都是在自己的门面房里开着店铺。他们四人都是同一天到的这条街,一张纸上写了他们四人的名字,结果老顾的户口在老家,就没安排上工作,两省间办户口费了老大的劲儿,结果户口办来了,能享受的政策却结束了。老顾只能像《渡江侦察记》里吆喝“香烟洋火桂花糖”的小姑娘,抱着木头烟箱卖香烟。那时候榆树里两边还都是平房,巷子还是土巷,风吹车跑,整得人灰头土脸。后来老顾买了辆“二八”单车——当时许多人不明白“二八”单车就是自行车,为啥要叫“二八”单车?直到前几年,老顾他们店铺里装了电脑,学会使用网络,才知道“二八”单车中的“二八”指的是轮子的直径为二十八英寸。那时候“二八”单车可是主要交通工具,载人驮货,就跟现在的小汽车一样,当时计划经济,指标紧张,凭票供应。老顾能买上它,得益于老婆村上的支书评了个先进来领奖时住在他家。奖品是一辆“二八”单车购买票。支书不懂,以为是奖了辆自行车,拿着票去供销社领自行车,结果闹了笑话,让售货员寒碜一番,才告诉他有了这张票,只是有了买“二八”单车的资格,钱一分都不少。支书回到老顾家学说了如何被人寒碜,气得他差点把票撕了。老顾说没这票,你有钱也买不上,自行车凭票供应。支书说那这算个啥奖?还不如发被面子。老顾说不想买自行车,票可卖钱的。支书说能卖多少钱?老顾说能卖个五六块。支书说才五六块?老顾说我给问问,说不定能卖个十块,能卖回一条被面子钱。支书说算了吧,好歹也算个奖品,书记亲自发的,卖了多不好,还是买自行车吧。支书翻翻眼睛说买回去也没用,山大沟深,出门就翻沟爬坡,你骑它还没它骑你的路长。驻队干部骑着自行车来,到大郎顶从坡上下来,坡又长又陡,自行车越跑越快,干部拼命拉闸,闸皮拉飞了,自行车横冲直撞下来,社员吓得四散。干部大喊拉住的给一块,搡倒的给五毛……老陈把背兜扔过去,才把自行车拌倒,不然怕就摔到沟崖下咧。这票给你,你买去。老顾说我给你钱。支书说每次来城里住你家吃你家,也没给你交过一分店钱,说这么见外的话,是断我这条路哩。有了自行车,老顾就用自行车驮着烟箱走街串巷卖烟,爽多了。

  后来榆树里变成榆树街,铺成了柏油路,来往的人就多了,老顾就想把临路的窗子改成大橱窗开小卖店。这是有些违规的,才动工就让街道给叫停了。老顾去找街道的头儿,头儿就是因为户口而把他工作给搞黄的那个人。为了弥补那次的歉疚,这次头儿就特批了,说这样就算安排就业。橱窗是老王给打的,老王是建筑工人,一直做着这类活,做起来轻车熟路。橱窗窗框和货架是老赵做的。老赵是木器社的师傅,一眼就看得出屋子能摆多大的货架。那时候实行物资供应制,尤其像我们这座城市,木材奇缺。但老赵有的是办法,把木器厂木材边角料拼拼推推,勾了花子,然后油漆一上,就是不错的窗框和货架。摆了货架,后面还能摆一张床,不影响住人。

  后来,政府整体规划,平房拆了盖新楼。那时候这里还不是繁华区,一楼也不做门面商铺,都抢二楼三楼四楼甚至是五楼,一楼没人要,六楼是顶楼,都比一楼抢手。因为一楼阴寒、返潮,也吵,一个单元所有的人都得从一楼出进,最后一楼都是抓阄的。老顾要了一楼,因为要开小卖店。他们都替老顾惋惜,说一楼虽比其他楼层便宜点,可毕竟要住一辈子,吵不吵的不说,这阴寒返潮对关节不好。

  榆树里规划成一个超级小区,楼房推倒重盖,楼层高到二三十层,价格随楼高,飙升几倍。一二楼开发连体门面房,价格就更高,老顾占了大便宜。老王、老赵、老余都想买门面房,他们在售楼部陈述理由,摆出了他们都是这里平房的第一代居民的理由,售楼部经理告诉他们,这不算理由。要买只能是市场价。他们又去找开发商,继续陈述上述理由,开发商看都不看他们,他们就大骂政府、开发商。骂归骂,门面房还得买,下岗潮席卷大街小巷,他们都下岗了,再就业谈何容易,都打着安置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旗帜,说有活儿给你干,可有些企业只是为了享受国家政策补助,并不是要真心安排他们,一茬活儿干完,开点微薄的薪水就辞退了。

  老顾鼓动他们买门面房、开铺子,自己解决就业。

  “开铺子到底咋样,你给我们说实话。”

  “绝对没麻达,比上班强。”

  “比上班强你还在我们跟前老哭穷,抠抠唆唆的?”

  “谁抠抠唆唆?再说省下的就是挣下的,你们不也汗毛上捋着吃虮子?”

  “真没麻达?买门面房背那么多贷款,开起来万一不行,只有投河跳崖了。”

  “还不把我当贴心的朋友,真没麻达,我拿项上的人头担保。”

  “你一个人开上收入好,我们几个一起开,哪来那么多顾客?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不怕我们抢了你的生意?”

  “当然不能扎堆都开小卖店,得选别的行业,我替大家选了几个,你们参考参考?”

  “说噻。”

  “一个是户外运动商品,现在人都旅游锻炼,户外运动商品吃香得很,有人给我建议让我扩大店面,经营这一块哩;一个是小区住家对五金杂货尤其是水电暖方面像水管子水龙头呀需求量大,修理这些东西技术不难,找老尚学学,自己上门去换,也挣得好钱,上个螺丝通个下水几十块地挣哩;再就是开个早点铺子,这周围还没早点铺子……”

  “老家伙还真是为我们操心哩。”

  “别打搅听我说,开店铺门面房是自己的,不背房租,负担就轻多了,挣多挣少不说,至少不会亏大本,主要是房子能挣钱呀,你看这几年房价涨的,买门面房等于投资……”

  “别说了,走走走,赶紧订走……”

  “再说,一层开店铺,二层放货住人,再不用买住宿房……”

  “别说了,别说了,再说开发商又涨价咧,这房价一天一个价……”

  于是几个人就都买了。当然他们平时手紧,奉行省下的就是挣下的过光阴原则,有点积蓄;老王老婆在车间让机器打残一只手,赔偿了一笔钱;老赵就一个独子,儿子也有点出息,以后不存在分家另过,资助了点钱;老余老婆娘家几个干部,有钱可借。当然也都贷了不少款。房子到手,老顾照开小卖店,只是变成了超市;老王开了户外运动商店;老赵开了五金杂货铺;老余开早点铺,他们自己解决了就业问题。老余的早点铺开了一年,改成了拉面馆,我们这座城市人们早点就喜欢吃拉面。值得一说的是老余家拉面馆很红火,他请的师傅是兰州人,手艺好得很,不但面拉得好,汤也做得好,添加几片萝卜、几片豆腐,人就是爱吃。后来有人举报说里面用罂粟壳熬骨头汤,许多人吃了上瘾。相关部门查了又查,验了又验,没有,这反而给老余做了免费广告,生意更火了,又把旁边的一套门面房买来,扩大了店面。

  这里的小区一直在升值,成了市区几大中心,人气旺了,店铺就能挣了,抛开挣的不说,光门面房已经翻了两三番。

  现在他们都已是夕阳红了,儿女各有各的工作、事业,生活上没啥压力,没啥心烦的事,顾客来了招呼顾客,顾客走了就下棋、谝传、抬杠,回忆往昔。几十年光景,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许多事不努力回忆回忆,还真就记不起了。棋下着下着就争吵,当然都是因为悔棋,现在不了,老王养生的话随口就来:下棋多生悔棋气,低头思想又何必,别人生气你也气,气出病来谁人替。几个嘿嘿一笑也就和好了。和好了却不再下棋,而是逗毛毛玩。

  毛毛是老顾的孙子。毛毛有个很牛的官名叫顾鲲鹏,却没人叫,都叫毛毛,只有大夫才叫。但这小子很少生病,大夫叫是因为打各种疫苗、吃糖丸。去卫生所,排着队,大夫一叫顾鲲鹏,毛毛立刻说:“打针。”在毛毛幼小的记忆中,“顾鲲鹏”是打针专用的,后来上幼儿园,老师叫“顾鲲鹏”,毛毛高声应“打针”,把老师笑得前仰后合。

  老赵的儿子比老顾的儿子大,但老赵却还没有孙子,儿子和媳妇都不要孩子。老赵做工作,人家不听,老赵后来才弄明白,这种人家叫“丁克之家”。老赵发过火,当然也用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的话威胁,说老子不是为了让你给老子暖脚,是给祖先一个交代。儿子说你有儿子了,给祖先交代了,我的事我担当,责任不在你身上,我会给祖宗说明白的,上刀山下火海,让他们修理我好了。老赵吼了一句“丁你爹的克”。老王的儿子也比老顾的儿子大,倒是有了个孙子,才几个月,儿子和媳妇离了婚,儿子不要孩子。他怎么说都不听,气得他甩了儿子一个砍脖子,儿子眼睛绷得锤头大要跟他干仗似的。孙子判给了儿媳妇,他去看一回孙子简直像见总统,要预约,人家还有个批不批,有几次就没批,他怅然地望着楼房许久。后来,儿媳妇直接把工作调到另一座城市去了,老王与孙子再没见过面,就跟没孙子一样。老余的是孙女,在儿子家长着,婆娘去儿子家专门领孙女。他们就把毛毛当成孙子,毛毛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毛毛越来越淘气了,街上走过女子,跟着人家“美女、美女”地叫,还问“我帅不帅”。人家要说“小帅哥呀”“小鲜肉呀”,他就说:“那你咋不泡我?”还摆个酷姿。这当然是老王教的。老顾几个也看得开心,越看越心疼(乖巧)。可让儿媳妇发现了,给了毛毛一巴掌,说:“爸,你看你把毛毛带成个啥咧,简直像个小流氓。”老顾脸就红了,觉得儿媳妇那一巴掌是打在他脸上的,尤其是骂毛毛“小流氓”,那不等于说他是个老流氓吗?才多大的个娃,这太过分了。可他无法狡辩,因为毛毛生下不久,老伴儿去世,毛毛就是跟着他长着,他当然不能出卖老王,再说谁不是为了逗毛毛开心呢?

  毛毛鬼精鬼精的,比如童歌里说: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爸爸的妈妈是奶奶,妈妈的爸爸是姥爷,妈妈的妈妈是姥姥。毛毛从奶奶开始说,但就是不说“爸爸的爸爸是爷爷”这句,说完就说别的去了。老顾知道毛毛是逗他玩,毛毛装着玩自己的,其实是在偷偷看他,他只要去看毛毛,毛毛马上把目光投向别处,或专心玩自己的。为了让孙子阴谋得逞,老顾会故意说咋不说爷爷。毛毛却不理会。老顾一把扯过毛毛说你个白眼狼,白疼你了。毛毛就咯咯咯地笑了。有时候毛毛这样表现时,老顾会故意不理,毛毛就会一遍一遍地说。老王会说毛毛,你这样说,爸爸的爸爸是孙子。毛毛会立马反击:爷爷不是孙子,王爷爷是孙子。老王就嘎嘎嘎地笑着说王爷爷想当孙子哩,可给谁当呢?竟然说得泪花乱闪。

  毛毛整天不是电视就是平板,懂的东西比老顾多,越来越调皮了,唱歌学会改歌词了,把“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改成了“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没办法”;把“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改成“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妖精”。老顾他们几个都夸说改得好,改得好。可儿媳妇听见就喝斥,谁教你这样唱的。呵斥毛毛,却拿眼睛翻老顾。老顾嘿嘿一笑说我哪儿有那水平。儿媳妇声色俱厉地呵斥儿子给我改过来。老顾嚅嗫说你凶他做啥,我觉得毛毛唱得挺好的。儿媳妇立马就说,爸,你别这样由着性子惯他,他放个屁你都觉得是香的,人家孩子都那样唱,他偏偏这样唱,以后上小学让老师听到了给老师留下啥印象?有他的好日子过?学校这荣誉那荣誉的,老师会考虑他?让老师咋说咋想我们这些家长?看我们啥素质?老师要不关爱他,他将来能上北大清华?老顾有些不服气,说才多大的娃娃,你这上纲上线的,北大清华都挂到嘴上了……儿媳妇打断他的话说,不是我上纲上线,是所有的人都上纲上线……儿媳妇不说了,忙乎别的去了。一会儿老顾收到   毛毛上了幼儿园,儿媳妇给报了好几个班,周六周天排得满满当当。老顾就心疼了。

  毛毛回来给几个爷爷背李白的《静夜思》,背得很熟练,一口气贯下来。老王问毛毛:李白姓啥呀?毛毛说姓唐呀。老王说胡说。老顾说对着呢,你看这书里。老顾拿一本诗选,翻到第一页指给老王看:

  老顾指着“唐李白”说,这不是唐李白么。老王说老顾,你就给孙子胡教。老顾说好哥哥哩,尻子底下擩椽子——高抬我哩,我教得了他?他教我哩,学习回来考我,把我考得住住的。“唐李白”这几个字是他指着给我教的,我都认下了。老王说那这个什么班纯粹是误人子弟,唐是唐朝,不是姓,李白才是姓和名。老顾一脸疑惑说是吗?你别胡日鬼,这牵扯娃的前途哩。老王说这事我能哄你?老顾读过几年私塾,老王却大字不识。老顾见了儿媳妇就忙不迭地把老王说的给儿媳妇说。儿媳妇说你别听他的,他懂个啥,现在孩子的题我们都做不来。

  这条街上有一个疯子,不记得多少年了,似乎是从老顾他们开始记事,疯子就在这条街上了。他们曾经说过疯子为什么不去别的街上去,比如步行街、金华街,偏就喜欢这条街。当然也只是互相说说,他们都是小市民,知道为什么不为什么的有啥用。疯子是个文疯子,从来不惹事,老在街上的旮旯里晒太阳或歇阴凉,那旮旯就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再不就在街上走来走去,到了门口倚住门框一站,也不进店,很讲规矩的,不管给他点啥东西,他拿上就走。

  疯子饿是不会饿下的,老余会把食客剩下的面和汤收拾给疯子吃。吃拉面剩面的人不少,糟蹋得老余都心疼,别的拉面馆没大小碗之分,老余把拉面改成大碗小碗,可还是有剩饭的,有些人就是为了喝那口汤。老顾给疯子一些快过期的食品,多数时候会给几毛钱或一块钱。快过期的食品生产公司会回收的。

  毛毛爱看武打片,已经知道“丐帮”了,把一根没了头的拖把当金箍棒,一顿狂舞,也当打狗棍,常追撵疯子,喊叫着要比武,争帮主之位。疯子也爱跟毛毛玩,跟毛毛疯,比画的动作还真有点功夫似的。他们就猜这家伙前世或许就是拳师刀客、盖世高手,比武时打败了,人一口气没换过来就疯了。这样的片子他们看得多了,一度他们把香港武打片看得天昏地暗。

  有一天,老顾烤出一屉新面包。老顾店里有个烤面包机,烤老式面包。儿子刚一上班在面包厂,下岗后就在这开了面包店,后来在步行街开了店,代理了两个大品牌,就把这店里烤面包停了。可这方圆几里有些人就爱吃酵子味儿的老面包,老顾就又把烤老面包恢复了。儿子每天在步行街让师傅把烤老面包的面和好送过来。现在的烤面包都是机器活,工艺简单,老顾也能操作。

  老顾端出烤面包放在架子上,抬头见疯子倚门站着,便掏出五毛钱给疯子,说走走走,再别来了。这些年老顾都是这样,老准备着五毛钱或一块钱,疯子来了就给,疯子接了也就走。毛毛说爷,我看他想要个面包,给他个面包吧,五毛钱啥都买不了。老顾说有人给一毛两毛,有人还不给哩,就这一天比我们开店挣得多。他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新闻上说乞丐富翁哩。老顾惯毛毛,却也不由着毛毛,该管住的一定要管住,从小就得灌输节俭过日子的思想。毛毛不说话,坐在凳子上望着门外,一脸失望,两条小腿荡着秋千。

  老顾心疼了,过去抚抚毛毛的头,说来骑爷脖子上。毛毛却摇摇头,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老顾有些无措了。毛毛说老师说要有爱心。老顾说爱心值多少钱?毛毛说老师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老顾说你再说一遍。毛毛又说了一遍,老顾看看自己的手,又闻闻自己的手。毛毛说你没赠人玫瑰,哪儿有余香。老顾说我手里没有玫瑰呀。毛毛说老师说了,人人手里有玫瑰,面包就是玫瑰。老顾呃了一声说那就给疯子一个面包吧。毛毛给了面包对爷爷说你这回闻闻。老顾说你给的,你闻闻。毛毛说是你的面包,你闻闻。爷孙俩就嘎嘎大笑起来。

  第二天,老顾烤出新面包时,疯子又来了。毛毛又要给疯子一个面包,老顾冲疯子挥着手说走走走,你还准时得很,吃惯的野狐子比狼利,走走走。毛毛嘟着嘴,老顾说养成习惯就赖着不走了,还会带别的疯子来,这些疯子赖着哩。毛毛说疯子昨天拿了面包也没赖着不走啊。老顾呃了一声。每当被孙子说住了,老顾总会呃一声。毛毛又说疯子今儿来,也没带疯子来呀。老顾又用纸包了个面包给了毛毛,说给他吧。毛毛拿了面包递给疯子。

  第三天,新面包烤出时,疯子又来了。老顾看毛毛,毛毛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老顾在一个面包上用刷子上了油,用纸袋装了示意毛毛给疯子。毛毛说爷爷,你给。老顾说爷爷还要给面包上油,冷了上就不好了。毛毛拿了面包递给疯子,说这疯子也怪,拿着大面包不吃,在街上走过去走过来,就像是在炫耀。老顾看着忽然觉得脸上特有光彩。

  这之后,疯子来了,毛毛不在,老顾也给疯子一个面包。其实一个面包对老顾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儿子和媳妇带着毛毛出去旅游,要老顾一起走。老顾不愿意跟他们一起旅游,他喜欢和老王老余老赵出门旅游。他们每年都会一起旅游一趟,已经走了不少地方,国外也去了几趟。毛毛不在,老顾有时懒得做饭,就去老余家拉面馆吃拉面,几个人也会喝几杯。老顾要了碗韭叶子,边吃边和老余闲谝。疯子倚门框而立。老余喊老扁,给疯子拉碗面,给个鸡蛋,放上几片肉。老扁回声遵命。拉面馆门前还搭着一截棚子,天热了,人们喜欢在外面吃,里面太热。老顾从疯子身上发现了变化:疯子身上穿的是冲锋运动衣,这应该是老王给的,脚上穿的是劳保鞋,是老赵送的,这鞋锤子掉下来砸到脚上都伤不了脚。他买了一双,嘿嘿,确实能保护脚。

  老顾心里激动起来,想着立刻给毛毛打个电话。他大口吃面,吃光后就出了门,掏出手机就给毛毛打。毛毛戴着一千多块钱的手表,能打电话看时间,能听故事听歌,能录音留言,功能可多了。电话通了,老顾竟一时不知道说啥。他们没有面对面的话题。毛毛说爷爷,你咋不说话?老顾说你说的那句话咋说来着?毛毛说哪句话?老顾说就那那那啥玫瑰。毛毛说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是不?老顾说嗯嗯嗯,还有一句也是啥玫瑰?毛毛说人人手里有玫瑰。

  毛毛要上小学了,老顾看好了一辆老年代步车,最高档的,这是为接孙子上下学,当然安全系数也高——本来他是想买辆小车,为了孙子他是舍得花钱的。他有驾照,也开过车。小卖店开了几年,老婆下岗了,让老婆开小卖店,他学了驾照开出租车。他专门去学校周围考察调研,好多有车的家长接送孩子都换成电动车了,因为放学时候,最是堵车,几公里的路要走一两个小时,根本无法保证孩子中午吃饭睡觉。他也就放弃了买车的想法。老年代步车小巧,能和自行车一样穿梭,可这想法竟让儿子给否了。

  他给儿子说:“我接送毛毛你不放心?”

  “不放心么。”

  “我六十来岁,有啥不放心的,比你身体好。”

  “不是不放心这。”

  “那不放心啥?我不是他亲爷?”

  “正因为你是他亲爷,所以才要让你远离他。”

  儿子一开口就和他抬杠、顶牛,就一个儿子嘛,惯的。

  “远离他?”

  “停,停停,没看我给你发的   “狗屁。”

  “你得相信……”

  “我啥都不相信,我就相信毛毛是我孙子……”

  “为你孙子好,你放过毛毛吧,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娃娃最没出息。”

  “放你的屁!”

  儿子想在学校旁边租套学区房,把自己的房子出租了——可事情没办成,儿子把毛毛直接转进了私立学校,上一个小学得花几十万。

  “准军事化管理,全封闭寄宿。”儿子说。

  “你把毛毛送去坐监咧。”

  “就得坐坐监,这时间不坐监,大了得坐监……”

  “滚滚滚,别说咧。”

  “你放心吧,花钱都不定能进去。”

  “滚滚滚滚……”

  毛毛上学后,没想到见面那么难,一个月见不上一面。只能打电话,在规定的时间打。面对面天天有说不完的话,多长时间没见面了,电话通了一时不知道说啥,竟然就像问一个老人说你好着吗?这啥话么。开始毛毛在那头激动地喊“爷爷爷爷”,跳得腾腾腾的,可渐渐却越来越淡了,“爷,啥事?没事挂了。”还不等他说话,真就挂了。有时电话刚打过去,还不等他开口,毛毛说:“爷,以后没事,你不要打电话。”他愣怔了,手机里只有嘟嘟嘟的盲音。老王老赵往店里探探头,老顾对着手机说:“毛毛,快学习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哦。”

  老顾从店里出来,老王跟老赵摆棋,老王说:“给毛毛打电话咧?”

  老顾嗯一声,老赵说:“毛毛说到我们没有?”

  老顾说:“说到了,说到了,说想死你们咧,下次回来一定要骑你们的大马。”

  老王说:“那我得吃二斤牛肉,小东西身子肯定又沉了,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喝上凉水都添膘哩。”

  老王说:“老顾,你来下,我不想下。”

  老顾说:“我不想下,你下。”

  下了两盘就不下了,都眯着眼睛晒太阳。

  风从街上不紧不慢吹过,就像这巷子均匀的呼吸,来来往往的人也是不紧不慢。

  “几天不见疯子咧。”

  “是几天不见咧。”

  “以前天天都在街上哩。”

  “毛毛说的那话咋说来着?”

  “人人手上有玫瑰,你这啥脑子,我都记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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